一次穿越时间之海的灵魂深吟

李学武

2020年11月08日08:17  来源:南方日报
 
原标题:一次穿越时间之海的灵魂深吟

  文学纪录片《掬水月在手》宣传海报 资料图片

  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,生时遭“直奉之战”,求学逢北京沦陷,随夫迁居台湾,又遇“白色恐怖”。少年丧母,中年丧女,幸有诗词系挽飘摇人生。她是诗词创作者,也是传播者。她将时代变迁、人生无常化为语词,把聚散盛衰、悲欢离合译做静美,使一个个伟大灵魂的深吟,如蓝鲸梦思,穿越千年时间之海,在今人吟诵中复活。最难翻译是诗歌,她的如诗一生,却由台湾导演陈传兴“转译”为纪录片《掬水月在手》,将大师音容以影像“掬”起,送入大众视野。

  影片借助诗歌之“赋比兴”手法,“赋”采取“四合院”式结构,由叶嘉莹自述及其弟子、友人的访谈铺陈生平;“比兴”的部分参照杜甫《秋兴八首》诗意,由日本音乐家佐藤聪明谱雅乐,组合一系列视觉形象及其他听觉元素,营造意境。

  “四合院”中的家国故梦与诗词人生

  北京察院胡同13号,是叶嘉莹的旧宅。这栋四合院于2003年拆毁,记忆却构筑起这部关于她的纪录片。这部分共六章,“大门”乃与外界沟通之渠道,故为首章,记叙叶嘉莹的家世——生于叶赫族,宅子传自曾祖。第二章“脉房”,指伯父叶廷乂诊脉之所——伯父学医,取也曾学医的南宋学者叶适之号,在影壁上题写“水心堂叶”。伯父引领、培养了她“对诗词读诵与写作的能力和兴趣”(叶嘉莹《我的老师顾随先生》)。此章同时将人物放置于历史背景之下。“七七事变”后叶父随国民政府南迁,音信中断,母亲积劳成疾,去天津手术时感染,逝于回程火车上。随夫入台,婚姻乏爱,生长女时险些一尸两命,又遭遇“白色恐怖”,一家人先后入狱。时代每一次脉动,在个人身上都是一次心悸。

  第三章至第五章,讲述叶嘉莹东西方求学、授课、传艺之道。穿越垂花门,是叶氏旧宅“内院”,叶嘉莹成长读书之所。影片中此章追忆她与顾随亦师亦友、诗词唱和的友情。“羡季先生的讲授,开拓和提高了我对诗词之评赏与分析的眼光和境界”(叶嘉莹《我的老师顾随先生》)。她亦心追手写,记下八大本笔记,从北京到台湾,再到美、加,辗转相随,莫失莫忘,最终结集出版。顾随先生仙逝多年后,弟子年至古稀,拿出退休金,以恩师名号设“驼庵奖学金”。这“内院”凝聚叶嘉莹诗词理念与授课方式的核心。叶宅“庭院”遍植花草,“西厢房”为叶嘉莹父母居所,也是她成长之地,以此二者为题的两章叙述叶嘉莹遍访中西,如园丁一般,用诗词浇灌各国学子的经历:以《杜甫秋兴八首集注》和《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》为代表,窥见叶嘉莹逐渐形成的学术观点;以两个创作断章为例,引出她“顺着感情一句一句地写”的创作理念;“弱德之美”的人生观念也随之彰显。

  到了第六章,黑场渐显却只有一个白色的VI,四合院不见踪影。此章中她的人生一块接一块地离散:父亲去世、女儿女婿意外身故。她以为这是老天对她贪念(希望抱孙子)的惩罚,却也只能忍泪将家人葬于异乡黄土之下。回国后,她发现旧宅变大杂院,后在拆迁中化为乌有。祖先原为被蒙古人征服的满族部落,她寻访叶赫水,登上叶赫旧城,却只见一片玉米田,写着《诗经》中的黍离之悲。家人、旧宅、故土,一一消逝。然而,有形的四合院拆解后,她以诗为魂,唤起不同民族不同年龄的众声吟诵,重铸文化家园。

  纪录片中的“四合院”不是一般的院落,只是“这一个”,如红学家邓云乡描述,“有一种古典诗词的气氛与意境”的叶家故居。房间院落,铭刻着人与诗共生成长的足迹。

  以《秋兴八首》倾注“意象化之感情”

  “比”为类比,“兴”即“起也”,手法不同,总归是将所言之意与外在物象相联系。杜甫《秋兴八首》融汇平生经历和心灵震荡,其气息与意蕴恰与叶嘉莹一生相符,同样浸过“大时代的血泪”。于是,感诗意而创作的雅乐贯穿全片,日本琴、日本筝、筚篥,交织西洋乐器中的弦乐,搭配男女歌吟。乐音与视觉形象和其他声音元素的组合,时简时繁,变化多端,却又暗合了叶嘉莹的诗论观点。

  第一种组合方式,以音乐衬托符合诗意之景、之声,声画同步。《秋兴八首》主线是安史之乱之后,杜甫寓居夔州,心念长安。视觉形象便配以千年时光洗涤之后的长安。造像、碑刻、拓印、石窟、冰河、融雪、残荷……萧飒衰哀。有时辅以叶嘉莹朴素的讲述,有时穿插拓印击打节奏,呈现出如叶先生分析《秋兴八首》时所言“意象化之感情”——“把一切事物都加以综合酝酿后的一种艺术化的情感”(叶嘉莹《杜甫秋兴八首集注·序》),不为一事一物所限。

  第二种是声画对位组合。影片第三章,痖弦忆起当年叶嘉莹一篇分析李商隐象征手法的文章,使得新旧两派诗人能“端午节时一起吃粽子”了。随后,伴随诗人吟诵《锦瑟》的声音,镜头摩挲一件织锦旗袍,但音乐仍是《秋兴八首》。杜甫与李商隐,隔了百年的两位诗人,通过不同的艺术感知方式在此相遇。叶嘉莹认为,自杜诗“意象化的境界悟入而深造有得的,该推李商隐”。“不过杜诗意象多属现实本存之事物,而义山所籍以表现其意象者,多属现实本无之物”(叶嘉莹《杜甫秋兴八首集注·序》)。然而,语言上的抽象,明珠有泪、暖玉生烟,一旦转为影像便“实”了,失却幽微渺茫之意。因此运镜时或放大每一寸织锦的肌理,或以背光呈现抽象化效果,加以“陌生化”处理,约略复现义山意象的意蕴。

  第三种,各种视听元素冲突中见和谐统一。顾随、叶嘉莹师徒各以一句“耐他风雪耐他寒,纵寒也是春寒了”延展出一首《踏莎行》时,银幕分割为两个空间,白字在黑底上打出两人词作;男声、女声吟诵与《秋兴八首》雅乐回响。意象繁复,使观众渐渐放弃理性认知,只沉浸于直觉感受之中,这便是叶嘉莹借用的西方文学批评术语“外应物象”(objective correlative)的例证了。“它不是单独一个形象,而是代表某种思想感情内容的一系列或一组形象,从来不把本身的意思说出来”。(叶嘉莹《好诗共欣赏》)

  《掬水月在手》片头,是一组月在天与水中月的静照,如全片的大门,引观众入诗境。叶嘉莹先生在岁月的蚀刻下,承受、坚持,“安顿了自己、完成了自己”(沈秉和《〈红蕖留梦〉代序》),诗与人的深层互动体现了“弱德之美”。人生之美便如水月,即便掬于手,仍不可碰触,无法收藏,稍纵即逝。如今,以“电影”为名的时空艺术,亦可留其影。走进影院观赏《掬水月在手》,便如一场仪式,以目光为墨,将诗与人的影像拓为内心的永恒。

(责编:刘淞菱、李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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