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陌生到熟悉的艱難跋涉

熊育群。郭紅鬆繪
長篇小說《金墟》書影
赤坎風光。赤坎鎮供圖
熊育群作品外文版書影
一
《金墟》出版后,我有些恍惚:“怎麼會有這部小說?”書中的事幾年前我還一無所知。
廣東開平是個神奇的地方。這裡一半人口是華僑,生活在國外。當年防土匪砌的碉樓,現在成了世界文化遺產。我曾寫過兩篇關於開平的散文,其中的《雙族之城》為我打開了一個精彩世界。這裡的赤坎古鎮,因為華僑,其100多年的歷史與近現代嶺南、中國甚至世界的歷史風雲緊密聯系在一起。特別是粵港澳大灣區建設、鄉村振興正深刻改變古鎮的面貌與命運——一個已經荒涼的古鎮獲得重生,成為粵港澳大灣區古鎮類文旅旗艦項目,將建成富有僑鄉特色的智慧小鎮、綠色小鎮和人文小鎮。按照大灣區規劃,赤坎將被打造成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華僑華人文化交流平台,成為中國華僑文化的金品牌。
這無疑是鄉村振興的獨特樣板。
長篇小說《金墟》的輪廓就這樣出現在我眼前。當我意識到這個題材足以實現我的文學“野心”時,內心十分激動。
一部厚重之作,離不開時間的長度和空間的廣度。赤坎古鎮是一座家族之城,司徒氏和關氏南宋時自中原遷徙而來,世代在此居住。明代,關氏參與了上川島海上絲綢之路民間貿易。清代,兩族在潭江邊開埠,他們以一條塘底街為界,建起了赤坎墟。鴉片戰爭后,有人到美國西部淘金,又修建太平洋鐵路。他們賺錢后回鄉建起了這座歐陸風格的城鎮——騎樓相接、廊腰縵回、風雨無侵,人稱“金墟”。正當赤坎新城如日之升,光芒四射,美國的經濟危機襲來,接著日軍侵華,對赤坎造成了巨大沖擊……時間之長,猶如雪花從深空紛紛飄落。
古鎮的歷史也是一部華僑史,故事發生地從亞洲大陸到北美大陸,空間橫跨太平洋,這是一個大陸與海洋的故事。
這個全球性故事,是近現代中國融入世界的寫照,更是改革開放打開國門后時代進步的生動呈現,但是,它跟我的生活毫無交集。這種偶然性的題材往往超出作者的生活經驗,對創作是一個巨大挑戰——小說是經驗的藝術,要寫好人生經驗之外的故事,必須補課。
我相信,一個對寫作有夢想的作家對此是不會畏懼的。世界充滿誘惑,他們永遠不會局限於個人生活。要表現這個豐富與復雜的世界,就不能隻滿足於寫自己熟悉的事物。
記得創作長篇小說《己卯年雨雪》時,我就遇到了這樣的困難。我寫的是以1939年長沙會戰為背景的故事。那年9月,日軍在我的家鄉營田登陸,制造了“營田慘案”。我竟然是在遠離家鄉、年過不惑之后才知曉這一慘案。我得知自己生活的村庄原來是戰場地標,慘案就曾在我腳下的土地“發生”。但它已是歷史,我一點也不知情,更沒有類似的“經驗”。
那時我完成了《連爾居》的創作,這部長篇處女作我寫得很輕鬆,隻用了半年時間就完成了,寫的是我故鄉村庄的故事。《己卯年雨雪》一寫竟是14年!
我兩次去日本,最后一次待了一個月,與日本人廣泛接觸,還到過當年的侵華日軍家裡﹔又用一年調查“營田慘案”,搜尋日記,訪問幸存者,其艱難程度,難以言表。
我從中日雙方視角來寫這場戰爭,從日本的國民性、政治、文化、歷史來反省戰爭,從緣起、發展到全面侵華來探尋和反思戰爭本質,它實質上是一部救贖之書、和平之書。《己卯年雨雪》出版后,被譯成德文、英文、俄文等,很快就在國外出版。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,小說連續兩屆被國外學者研討。一些當年的侵華日軍,甚至來到“營田慘案”歷史現場懺悔,並在櫻花樹下呼喚世界和平。
創作《金墟》的困難遠遠超過《己卯年雨雪》。除了同樣不熟悉之外,其紛繁復雜如一堆亂麻:時間跨度100多年,甚至延伸到幾百年﹔空間從東方到西方﹔兩大家族牽涉的人物眾多,還有家族之外的傳奇人物、參與項目開發的鎮政府與兩家大公司……怎麼寫,寫什麼,都是問題。
二
5年前,我飛越太平洋,來到美國。我不懂英語,看著我跟妻子兩個人下飛機,連乘務員都表示擔憂。我找到舊金山和洛杉磯的司徒氏,住到唐人街,又住進一位伍姓華僑家裡。接著,在華人作家、詩人的幫助下,我登上了當年拘留囚禁華人的天使島﹔來到斯坦福大學,尋找那顆太平洋鐵路通車時打入連接處的金釘,它收藏在這所大學的博物館。在加州、內華達州、亞利桑那州、猶他州、愛達荷州,我尋找留下華僑足跡的伐木場、太平洋鐵路、漁民村……
出國之前,在開平的採訪就已經開始。我無數次從廣州駕車前往,但採訪收效甚微。問到當地的歷史,老人們都搖頭。歷史常常輕易就被遺忘了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一個山西人奇跡般出現了,他對兩個家族的歷史了如指掌。幾年前,他從深圳來到赤坎,在臨江的街面開了一家茶館,茶館裡擺滿他收集來的文物。他賣的不是茶,是故事。赤坎幾百年的歷史在我眼前浮現,夏天灼熱的陽光下,他帶著我一個村一個村實地走訪。
更慶幸的是,廣東開展“改革開放再出發”作家深扎創作活動,我到江門挂職宣傳部副部長,住到了開平的塘口鎮。我不再是局外人,開始深度參與赤坎古鎮的旅游開發。
我融入了當地人的生活,婚喪嫁娶我參與其中,砌新房也有人請我去奠基,生病了有人給我送藥……這塊土地由陌生到熟悉,我對開平的了解超過自己的家鄉,我的人生軌跡也因創作而改變。
三
挂職進入后期,我開始考慮寫什麼和怎麼寫。以前寫長篇我沒有列過大綱,這一次早早就開始列了,我把最重要的事情列出來,思路漸漸清晰:我先設定主要人物和主要場景。海外相關聯的地方則選擇了舊金山,相對應的,舊金山也有兩個時期,一個是百年前的,一個是現在的。兩個家族以司徒氏為主,關氏為輔,徐氏作為補充。人物主角一個是現任鎮長司徒譽,一個是建城的司徒文倡,后者是前者的曾祖父。
漫長的歲月,他們兩個人處於不同的時空,司徒譽在他曾祖父去世30多年后才出生,兩者如何產生關聯?赤坎與舊金山相隔萬裡,兩地的生活又如何連成整體?被分隔的時空需要打通,百年歷史必須血肉相連。
對赤坎越了解,我越不能舍棄赤坎的名字,名字本身的故事就很神奇﹔家族的名字跟家族的遷徙歷程等不可分割,無法做到張冠李戴﹔還有真實的事件、地理,都難以割舍真實的名字。我打算用真名真姓真地方。但是,用真名真姓麻煩很大,我可能會被卷入現實的矛盾中,還有牽涉的史料、歷史與現實事件都不得有誤,需要做大量嚴謹的考証工作。然而,小說是虛構的藝術,虛構與非虛構的關系又將如何處理?
面對古鎮特有的百年傳奇,我追求一種類似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。但真實的因子越來越多,必須得把虛構、非虛構打通,小說風格自然要跟隨題材和意圖而變。我想到了庫切的《恥》,那種非常逼真又小說味濃郁的作品,也許寫起傳奇來更具震撼力。魔幻將帶有非虛構的氣息,它是真實命運的呈現。
這一切對虛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,虛構幾乎無處不在,卻要讓虛構無跡可尋,讓小說真實得像非虛構作品,這無疑又是一個巨大的挑戰。
不同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手法不一樣,幾無經驗可循。我的觀點是,寫作就像萬物生長一樣,自有它的規律,我要做的便是隨物賦形。《金墟》的實與虛、海內與海外、現在與過去之間形成了二重奏。小說完成稿與大綱差異很大,無論人物、情節還是語感,它們都有自身的邏輯,人在哪個山頭就唱哪個山頭的歌。
進入創作,我辭去了行政職務,在大雁山上把自己封閉起來,與蛇虫為伍。小說從赤坎古鎮旅游開發切入,在粵港澳大灣區和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,在橫跨太平洋兩岸的宏大時空與地理中,由兩大家族代表人物展現出全球視野下的傳奇人生與生活、家國情懷與命運。小說既書寫中華文化傳統的賡續、社會變遷與生命歷程,又挖掘民族性和人性之光,家族的歷史、古鎮的歷史、華僑的歷史,甚至廣東、中國和世界的歷史交融一體,風雲變幻。我力圖寫出一種史詩性,也因為這一背景,鄉村振興不僅具有鮮明的時代性,還有了遼闊的廣度和深度。
回首那些青燈孤影中的日日夜夜,《金墟》無疑是我最艱難的一次跋涉,也是突破自我的一次有益嘗試。
分享讓更多人看到
- 評論
- 關注